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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詩品》序

作者:【南梁】鍾嶸

(一)

氣之動物,物之感人,故搖盪性情,形諸舞詠。照燭三才,暉麗萬有[1]。靈只[2]待之以致饗,幽微藉之以昭告。動天地,感鬼神,莫近於詩。

昔《南風》之辭[3],《卿雲》之頌[4],厥義夐矣。夏歌曰“鬱陶乎予心[5]”,楚謠曰“名餘曰正則[6]”,雖詩體未全,然是五言之濫觴也。逮漢李陵,始著五言之目矣[7]。古詩眇邈,人世難詳[8],推其文體,固是炎漢之制,非衰周之倡也。自王、揚、枚、馬之徒[9],詞賦競爽,而吟詠靡聞。從李都尉迄班婕妤,將百年間,有婦人焉,一人而已[10]。詩人之風,頓已缺喪。東京二百載中,惟有班固《詠史》[11],質木無文。降及建安[12],曹公父子[13],篤好斯文;平原兄弟[14],鬱為文棟;劉楨、王粲[15],為其羽翼。次有攀龍託鳳,自致於屬車者[16],蓋將百計,彬彬之盛,大備於時矣。爾後陵遲衰微,迄於有晉。太康[17]中,三張、二陸、兩潘、一左[18],勃爾復興,踵武前王[19],風流未沫,亦文章之中興也。永嘉[20]時,貴黃老,稍尚虛談[21]。於時篇什,理過其辭,淡乎寡味。爰及江表[22],微波尚傳,孫綽、許詢、桓、庾諸公詩[23],皆平典似《道德論》[24],建安風力盡矣。

先是郭景純[25]用雋上之才,變創其體;劉越石[26]仗清剛之氣,贊成厥美。然彼眾我寡,未能動俗。逮義熙中,謝益壽[27]斐然繼作。元嘉中,有謝靈運[28],才高詞盛,富豔難蹤,固已含跨劉、郭,陵轢潘、左。故知陳思為建安之傑,公幹、仲宣為輔;陸機為太康之英,安仁、景陽為輔;謝客為元嘉之雄,顏延年為輔[29]。斯皆五言之冠冕,文詞之命世也。

夫四言,文約易廣,取效《風》、《騷》,便可多得。每苦文繁而意少,故世罕習焉。五言居文詞之要,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,故云會於流俗。豈不以指事造形,窮情寫物,最為詳切者邪?故詩有六義焉:一曰興,二曰比,三曰賦。文已盡而意有餘,興也;因物喻志,比也;直書其事、寓言寫物,賦也。宏斯三義,酌而用之,幹之以風力,潤之以丹採,使詠之者無極,聞之者動心,是詩之至也。若專用比興,則患在意深,意深則詞躓。若但用賦體,則患在意浮,意浮則文散。嬉成流移[30],文無止泊,有蕪漫之累矣。

若乃春風春鳥,秋月秋蟬,夏雲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。嘉會寄詩以親,離群託詩以怨。至於楚臣去境[31],漢妾辭宮[32];或骨橫朔野,或魂逐飛蓬;或負戈外戍,殺氣雄邊;塞客衣單,孀閨淚盡;又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反;女有揚蛾入寵,再盼傾國[33]:凡斯種種,感蕩心靈,非陳詩何以展其義,非長歌何以騁其情?故曰:“《詩》可以群,可以怨[34]。”使窮賤易安,幽居靡悶,莫尚於詩矣。

故詞人作者,罔不愛好。今之士俗,斯風熾矣。才能勝衣[35],甫就小學[36],必甘心而馳騖焉。於是庸音雜體,各各為容。至使膏腴子弟,恥文不逮,終朝點綴,分夜呻吟。獨觀謂為警策,眾睹終淪平鈍。次有輕薄之徒,笑曹、劉[37]為古拙,謂鮑照羲皇上人[38],謝朓[39]今古獨步。而師鮑照,終不及“日中市朝滿[40]”,學謝朓,劣得“黃鳥度青枝[41]”。徒自棄於高明,無涉於文流矣。

觀王公搢紳之士,每博論之餘,何嘗不以詩為口實。隨其嗜慾,商榷不同,淄澠並泛[42],朱紫相奪[43],喧議競起,準的無依。近彭城劉士章[44],俊賞之士,疾其淆亂,欲為當世詩品,口陳標榜。其文未遂,嶸感而作焉。昔九品論人[45]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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